思晏说:“我死前会把真相托付于跟随我的军差。”
焦侃云说好,眼神意味深长,“但是,在放你之前,你要等我三日,我要把下册第一章讲完,否则一旦军差和侍卫动起手来,金玉堂又要毁了。”
章丘一怔,看向焦侃云,一丝了悟盘上脑海,有些懂了。
思晏答应她,“那我就等三日。”
第45章 她不是筹柄。
皇宫封闭如牢笼,数日来,虞斯都被辛帝召入御书房议事。起始时,不过是一些闲话家常,偶尔伴随着几句敲打,后来有了些严肃,逐渐到怒火逼压,层层递进,帝王欲磨其心性,见他不为所动,终于决定把话摊开。
御书房内,辛帝坐于主位,手指频繁地点落在舆图之上,一缕发丝不羁地垂于耳侧,一身黄袍沾染了数道狷介的墨汁,青灰睫羽中掩藏着深邃的墨瞳,稍抬了抬眼,看向侧座饮茶的虞斯,轻柔地唤了一声:“虞卿……”
虞斯便放下茶盏,“臣在。”
“今日不谈太子案了。”辛帝手指微抬,“来聊一聊北阖吧。”
虞斯请道:“陛下,愿闻其详。”
辛帝慢悠悠地说道:“百年前开始,北阖就频繁地骚扰中原边域,前朝弱武,溃不成军,大辛虽有良将,可一直以来,也都是勉强抵御。早在太上皇四处征战时就知北阖难取,也多次败于北阖之乱,朕继位后更是不堪其扰,厌憎之至。
“两年前北阖雄心再起,想入中原,朕心焦如焚之时,朝廷武将纷纷举荐了虞卿。”说着,他看向虞斯,缓缓一笑,“仿佛天降甘霖,解了朕的燃眉之急。”
开场就是荣功,虞斯颔首,“能为陛下解急,是臣之幸。”
辛帝轻摆手,“朕一开始,也是将信将疑,忧心忡忡。十六岁的少年领兵,终究荒诞,朕派了经验丰厚的三位老将与你同行,又将忠勇营归还,意在以栽培为主,次之,才是盼你立功。心想着再差,还有驻北大军可以一战。但那终究是骁勇善战的北阖人,你一去,朕还是茶饭不思,睡不安寝。谁能想到……”
说至此处,话锋一转,他瞳孔微颤,摊开手,满脸戏谑:
“谁能想到朕的虞卿…领着数千忠勇军,就歼灭了两万敌寇?甚至还没来得及挪用驻北大军!更莫说让那北阖野寇渡过狼河!首战告捷的消息传回樊京时,朕与满朝文武皆惊!你知道,朕有多兴奋吗?
“遂命你乘胜追击,你果然不负众望,率数万大军打得北阖跪地求饶,这是大辛防御北阖以来最为浩大的胜利,可称中原百年翻身之战,如今他们甘愿退让,正是朕梦寐乐见之事,可…”
虞斯微狭了狭眸子,“双方已议和休战,不知陛下还有何不满之处吗?”
“百年侵扰之仇,休战怎么能够呢?自议和之日起百来时日,朕惴惴不安,后悔莫及!此次大捷若仅仅只是让他们以和国共交之名纳贡,给他们休养生息、卷土重来的机会,后患无穷!且那西州与东海会如何看朕?!以为侵犯大辛的结局,最多不过是议和,那朕岂不窝囊?
“朕日思夜想,始终不能甘心,如今朝廷内外皆称,‘十年武夫,百年良将,千年才得一虞侯’,朕就拿你抵御外侮就够了吗?大材小用,暴殄天物!朕应该拿你四处征战,开疆辟土,建举世功业,成为千秋霸主啊!”
千年得一虞侯,是朝臣和百姓对他的评价,可也是挑起所有武将与王侯权贵妒火的说辞。虞斯知道,这是圣上专程给他写的判词。
“那陛下想要如何?”虞斯道出事实,“北阖已退。”
“雄踞于北之地,绝不可留存,若任其蓄势生长,朕不得一日安寝!北阖王庭与大辛议和退步就够了吗?朕听不得世间还有第二个王庭!现在朕有了虞卿,和不和是朕说了算!朕要的是‘断其后代,永绝根株’!朕要的是‘数千里内,空无一人’!”
虽有猜测,但亲耳听到辛帝的言论,虞斯仍然有一瞬间的怔愣,他斟酌着说辞,对辛帝说道:“陛下,谈判已定,议和不过数月,陛下金口玉言,若是反悔,甚至赶尽杀绝,于礼法不和。”
“虞卿!”辛帝却不听这些,突然起身过来,紧紧地握住虞斯的双手,热泪盈眶,“虞卿啊虞卿,朝中那些老朽哪里知道杀伐果断之趣?哪里知道这中原百年之仇,尽数由朕亲手得报的乐趣?
“他们开口闭口就是劳民伤财,开口闭口就是不可得寸进尺以免适得其反,开口闭口就是要慎重起见、接纳和议!但是你不一样……”
虞斯略微抬眸,一动不动,任由他满脸不可思议地凑过来,几乎与他平齐视线,激动地说:
“你在北阖把天都杀穿了!诸次交手皆是以少胜多!那些庸臣哪里晓得你的本事根本无惧掠战?你一定也很开心吧?你可要帮朕呐!朕只是想要……”他轻声吐出几个字,却格外清晰,唯恐虞斯没有听清:“北阖灭国,王室皆亡,举族迁徙流散而已!你能做到吗?”
“陛下要当青史屠夫?”
“朕要当千秋霸主!”
虞斯很想告诉辛帝,杀伐本身没有乐趣,他见血兴奋,会杀红眼,不是因为他是屠夫,而是因为他知道什么时候须得使尽全力,捍卫自己和国家的尊严。
但辛帝看他的眼神,就和看举世无双的神兵没两样。辛帝以为有此神兵,轻轻一划,就能指哪灭哪。
“待北阖破灭,朕的大辛神威赫赫,必有万国来朝,届时朕再与你共商下一步扩疆之行,无论是近十余年新崛起的西州,还是自来与大辛胶着并立的东海,皆要改王庭为附属,都是朕的臣!”
虞斯谨慎地说道:“陛下,臣愿意为您开疆拓土,可前有西匪之患,后有诸侯内乱,平息不过数年,又刚退北阖悍将……就算臣打得动,百姓也打不动。”
“虞卿忧国忧民,实乃大辛之幸。”辛帝高声道:“来人,把朕的络珠拿上来。”
虞斯眉心一跳,就见辛帝接过随侍奉上的玉质方盒,他打开盒子,一颗拳头大小的珠子晶莹剔透,下方垂坠着繁复的络穗,辛帝拿起络珠。
“此乃大辛至高无上的荣耀,朕赐予你,待你出征之日,亲自为你加冕于冠。”辛帝说道:“自古丞相为百官之首,可若有此物,虞卿亦是将首。”
是把他拱上首位,还是把一个经验不足、羽翼未丰、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架在火上烤?已受朝臣排挤,权贵嫉恨,此举分明是要他来日功成之后立马去死,虞斯垂眸,“陛下,臣还当历练,难堪此任。武将中不乏经验丰厚的前辈,臣愿意跟随他们,待诸将认可,再收络珠。”
试探野心,亦是辛帝的目的,他并不执着:
“来,你坐这里。”
辛帝径直拉着他的手腕,走到主位的龙椅上,让他坐下,虞斯蹙眉不发,咬紧了后槽牙,辛帝却坦然问他,“什么感觉?”
虞斯低叹了口气,幽幽说道:“君威如山,不敢自适,无从感觉。”
“好!不愧是朕的虞卿,朕就知道你是忠义之士。”辛帝别有深意,眸光微澜,却顷刻敛去,流露出大喜之情,“那你可知朕坐在这里是什么感觉?”
虞斯回道:“内忧乱将谋举,忠臣劝诫,百姓口舌;外忧八方势力,边隅骚乱,天下不统。”
“所以你明白朕的苦心吗?”
虞斯摇头,“陛下,上兵伐谋,其次伐交,再次伐兵,最下攻城。忧虑国事,自是陛下坐于高位,本该忧虑。
“臣愚钝,只劝陛下此时选贤举能,讲信修睦。若有能臣出世,必有手段,或使陛下兵不血刃地将五湖四海收入囊中,陛下何必急于一时,大兴战火?”
辛帝见他顽固不堪,轻声一哼,不知是笑是怒,低垂着眉眼,捻起他手腕上的红线,讥讽道:“虞卿心属焦尚书家的女公子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