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6节(2 / 2)

焦侃云沉眸,并不以乖顺的眼神回答。

他便狠狠踢了下船身,带着她的重量一起仄身颠船,小舟剧烈摇晃,竟然险些翻了。她惊惧不定,慌乱间抬手推搡,居然反把不设防的楼庭柘掀了下去。

又是一声噗通落水,她急喊:“二殿下?我不是故意的,你没事吧?”

“没事。”淡定的声音探出水面,楼庭柘的母妃是南方人,所以他的水性也极好,刚下去就探出头,少年的黑发与睫毛都挂满了水,一片碧青的小莲叶顶在头上,显得他少年气,他把手掌在小舟边望着她,“你答应,以后不会和楼庭玉撞我。”

焦侃云不屑答应这种话,“很幼稚。”手却暗自扶住了船沿。

楼庭柘作势要晃船,恶狠狠道:“信不信我摇你!”

焦侃云手下握得更紧,对他却故作镇定:“你还能摇我一辈子?……来人!快来人!二皇子又落水了!”惊惶大喊的神情却出卖了她。

在宫人们此起彼伏的高声叫喊中,少年愣了一下,心绪庞杂,他懵懵懂懂,毫无底气地回道:

“对,我摇你一辈子。”

彼时年少,岁月无愁,以为两相推搡间掀了楼庭柘下水是天大的事,还担心他挟私报复,摇她,只是小打小闹,摇她一辈子,却是以微小意象作比喻,放极致的狠话。往后在与他针锋相对的这条路上,恐怕还有更令她提心吊胆的事等着。

但任凭她十二岁时如何想,也猜不到,自己会躺在一张可以扒皮削骨的机关榻上,被最为轻细的几根线吊着后半生的运数。

她睁开眼,才几个弹指过去,汗水和恐惧分毫未消,“你要拿自己的前途,换我得这个报应?楼庭柘不会愿意看到我被他所创的机关折磨,他此时一定在找我,待此事之后你该何去何从?

“你一心为主,因我所做之事屡屡针对你的主子而义愤填膺,又可笑地以为是我让他昏聩困顿、甘囚情网而哀懑怒极,所以一时冲动将我绑来此处,想用刽子手一贯的处事方式,直接解决我这个令他困扰的难题。

“但听完我的分析之后,你理智了许多,知道杀了我无法解决问题,恐怕还会令圣上制衡经营的朝局冗乱,不仅会给楼庭柘带去极大的痛苦,而且也会带去不必要的麻烦,就想退而求其次,用折磨我的方式威慑我、报复我。

“你想说,以后我每次行事,若有不利于楼庭柘之心,便都会想起今日折磨,从而心生畏惧不敢妄动?你想说,我会一辈子都害怕你再神出鬼没,将我劫走惩治,对吧?我这个人怕疼怕伤,的确会被你拿捏。但你想漏了一件事。

“楼庭柘若是因你自作主张、难以把控,亦或是为了我,要杀了你呢?你要拿自己的性命,换我日夜惊醒噩梦?你虽是亡命之徒,可你说籍册上没有你的名字,意味着你不是逃犯,而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。死过,生过,两种滋味都体验过后依旧选择了生,那么你,应当是惜命的吧?”

蝎子合掌轻拍了两下,“小焦大人,我都有点欣赏你了。佩服你临危不乱,还能捋清楚来龙去脉,且编排出说服我的理由。若我真的惜命,恐怕已经放过你了。

“可惜你猜错,大错特错,我是亡命之徒,行尸走肉,可死可活。殿下若让我去死,我死就是了,但我依旧可以活着,不仅是活在你的脑海里,让你日夜惊惧,不敢再作乱,还可以活在很多无影无踪的地方,隐如鬼魅。还有什么要说吗?”

连死都不怕,好,她姑且想不到如何劝服了,听完蝎子的话,她已开始浑身颤抖。

可稍一动弹,银线在柔嫩的皮肤上剐蹭,手腕一丝刺疼传来,线刃冰凉,而伤口热灼,相互碰撞,她的眼眶霎时蓄满泪水,悬而未落。

几年前楼庭柘那银械绞杀犯人的画面浮现脑海:骨肉错位,鲜血淋漓。彼时她好几日难以咽食安寝,如今若是自己受一遭,怕是一辈子都要背上这重阴影。

好一个一辈子。

不行!她又急忙开口道:“我可以和你做个交易!你若听闻过我的官场名声就会知道!我最是重诺!凡有承诺之事必会应许!你今日惩治我,虽会叫我日后行事忌惮,但若是痛苦非常,让我恨意泛滥,我疯了一般报复在楼庭柘身上,岂不得不偿失?

“你拿纸笔来!我写下悔书和诺辞!保证再不与他朝堂作对!就算陛下有心操控,我也一定想尽办法阳奉阴违!我愿为他所用,一生一世,绝不背叛!诺辞若写成,我即刻歃血而誓,倘或有一次违背,你再出面惩治我也不迟!

“如此,你既没有伤害我,不会受到任何责罚,我也能如你所愿!至于你心中愤怒难平,我当以…当以…”以什么偿还呢?她一顿,“你身上背了不少人命吧?楼庭柘为了养你们这些死士,需要在公文册籍中大量造假,以后这就是我的活,我以此为报!”

蝎子却不轻信,“文人多狡诈,我如何信你?”

焦侃云迫使自己挤出一个自信的笑来,“这机关是楼庭柘所创,恐怕不止一个,但既然会放在这里,那么楼庭柘一定知晓有这样一个地方,找到此处也是迟早的事。你愿意听我说这么多,不就是在激我想出比你直接惩治我更好的、双赢互利的权宜之策吗?如我所言,你可以抓我一次,就可以抓我第二次!我若狡诈,你当有万种方法对付将来的我!”

她一口气说完,思路逐渐清晰,“你放开我的右手,拿纸笔,我即刻便写!写完之后给你过目,绝不欺诈!”

时辰不多了,蝎子稍加斟酌之后,笑了一下,不知是应承,还是拒绝,只握住机关榻上的一道推杆,猛地下落。

焦侃云紧闭双眼等着宣判,“你连三四丈高的滑壁都能上来,还怕抓不到我第二次吗?!”

没有等来背部切片,等来的是右手的钳制被松开,汗发于背,她长舒了一口气。

蝎子将纸笔塞到她手里,“写吧,一旦写成,便默认你我隐秘交易,若你违背诺言,将此事告诉殿下,我死前,一定拉着你。”

焦侃云点头如捣蒜,立刻提笔,握紧笔杆的手却不停颤抖。

字迹歪歪扭扭如病虫蠕爬,甚至有些糊成一片泥泞,看不清晰。

蝎子不悦地“啧”了一声。

焦侃云轻声慢语,眉宇间愁云惨淡:“没办法,我害怕…或者你直接放开我,让我平静一会,否则这就是我能写出来的最好看的字了…我是文臣,少见杀戮血腥,写成这样已是尽力。”

“你想耍什么花招?”蝎子一字一顿,“很可疑。”

“耍花招未免蠢笨,此时已有最好的解决之法——悔书和诺辞。若你再放开我,我俩的合作便都摆出了诚意,我又何必多此一举,再将自己陷于危险困境?”她低声惭愧道:“若硬要说耍花招,我确实是想设法,离这可怖的机关远一些。

“若非惧怕至此,也不会在处于这般劣势的时候,壮着胆子开口说这些多余的话。须知你已有了退让,我再提要求,定然会令你不悦或怀疑用心,可我还是提了,只说明我是真的惧怕此物。”

见面前的人不作答,她低声啜泣,满脸凄惶,连声音都在颤抖:“我连这里是哪都不知道,还能跑了?再说你行如鬼魅,我岂能跑得过你?你一个杀人如麻的死士,难道应付不了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吗?我跑不了,只是想写得齐整恭谨一些,以表郑重。再者言,就算我今天跑了,你往后哪日不能再抓我?”

所言极是。天色不早,也的确不能再拖了,不能让人看到这一幕。

蝎子思量片刻,扳动机关,她手脚其余三道暗扣“宕”地打开,银线尽解,他道:“你若使诈,我轻易将你按回去,暗扣灵敏,会直接把你铐上。还请三思。”

焦侃云点点头,小心翼翼地坐起,下榻,正想要远离,蝎子却用机关手发射银线勾来一方桌,“就在这写。”

焦侃云顺从地点头,重新拿起笔,她想继续拖延,但蝎子从旁监视,不容她思考太久,最后磕磕绊绊却郑重其事地写完了一篇。

蝎子近在咫尺。

焦侃云一手将纸页递去,待他相接时,另只手迅速拔下头顶的簪子,却不想机关手立即抓住了她,“做什么?!我说过,我比你可快得多!”

焦侃云只皱眉,心有余悸,不禁怒然言之凿凿,“不是说好要歃血起誓?割手而已!不想歃血也好!我亦嫌弃!可交易再粗陋,总也要你我皆以血画押才算公平吧?!若连押都不画,我来日尽心竭力,你却依旧阴魂不散,我当如何?你吓死我了!”

说着,她毫不犹豫地拿簪子划破了自己的手,又在按之前将纸递给他,“画押之前你可以随意检查,一字一句绝无诓瞒欺骗!”